序
当枪口重新抵上胸口处,那个男人的眼神开始慌乱。举枪的人笑出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哼笑逐渐放大,把顶着上颚的舌头亲自扯下,呵呵地笑,然后是大笑,一壶烈酒从头浇至尾,畅快淋漓的大笑。
“来找我吧。”
“没人会在意我,你也一样。”
“我会杀了你,让你死在我的手上才是最好的。”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可是为什么还要抛下我?你死了。”
“我恨你,雷狮。”
“如果不抓住我的手,我就按下扳机。”
这条街算是比较有名,吃喝嫖赌抽都可以在这里享受到。白天时海面平静,挂起店牌的小商店乖巧得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本地政府,这里没有罪犯,没有杀手。
等到了晚上,月亮从来都是满盈不亏地出现,这得多亏保护街上大小店铺的某个家族,而他们慷慨大方的三少爷时刻光临。黑夜被当作他的披风,圆月拿去做成手杖上的坠饰,最亮的那颗星星放在他白昼的头巾中间,这一个生于黑夜而死于深渊的王子就完装了。
黑发的王子推开一家酒吧的门,门上的铃铛被撞得叮铃作响,悠扬的爵士乐难以掩盖它的故作夸张。男人目标直接,吧台旁边有一个长沙发,那是他叫人特意放的,不是用来给自己坐,是给他的爱人准备的。
正巧,走近吧台才看得出来,沙发上突出来的那一坨不是什么被毛毯盖着的抱枕,似乎是个人。男人随手扯过椅子坐下,向调酒师要了一杯血腥玛丽,扭头开始打量那个占据整个沙发的人。
那毯子应该是有人专门拿的,还好好的掖了掖边角,遮得只露出那人的几撮白色发丝。其他的部分都好好地在毯子下面,男人抬手准确找到这人的头,安抚又或是怜惜地揉了揉。
“睡着了,刚刚一声不吭就下来说要喝伏特加。”
“喝了几杯?”
“一盎司。我说恶党,你肾虚爱喝酒,不要拉上别人好吗?”
“哦吼,调酒师在这劝人不要喝酒,你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只是职业操守。”
“你倒是不说你那套骑士道了。”
安迷修祖母绿的眼睛里满是嫌恶,就差拿起脚边的垃圾桶往雷狮头上扣。玫红眼睛的人不在意那些细碎的恶意,随手拨开毯子,让格瑞的鼻尖曝露在空气下,好让他能正常呼吸。
“今天怎么样?”
“能怎么样。疼痛是恢复了,醒过来的时间却少了不少。”
“……这就是你上辈子造的孽。”
被骂的人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一手拨弄爱人的白色发丝,一手拿过调好的血腥玛丽。一口喝下大半,不同于番茄甘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钻进每一个齿缝。雷狮有些被恶心到,又要了一杯黑啤。
“那也是我的孽。”
“不过你这脑子怕不是进水,我怎么可能有上辈子。”
发丝被拨弄得不舒服,还在睡眠中的人皱起眉头,下巴往毛毯里缩。雷狮起了玩心,一会儿撩起格瑞垂在耳边的长发,一会儿把它们拼成心形或是直线。一旁的安迷修根本没眼看,就算等人醒来,雷狮被格瑞揍成肉泥,他也不会管。
比起等待雷狮死亡的倒计时,安迷修选择去把黑啤的酒箱重新灌满。沿着吧台后走几步,就看见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的风衣,安迷修这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东西。
黑色的小药瓶五分之一个手掌大小,摇一摇就听见药片的碰撞声,棕发的调酒师把药轻巧地放在雷狮面前。
“记得拿走,还有他的衣服。”
“他下来的时候没有吃?”
“吃了。”
“几粒?”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拿药当糖球吃吗?”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开始吵起来,声音不大,原本听爵士乐都快睡着的客人们纷纷把视线转移过来。作为老相识雷狮和安迷修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五天可能就拆一次酒吧。稍有缓和是在格瑞面对赤字的金额后,一人按在地上摩擦一顿才出现的。
而现在那个能把两个人同时按在地上摩擦的人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美人发现脱离毛毯的右手被人握住。顺着那只大而有力的手向上看,那对迷蒙的紫水晶里映进王子的身影。
“在吵什么呢?”
格瑞支撑着沙发坐起来,看向安迷修和雷狮的眼神疑惑,不解这关系很好的损友又发生什么矛盾。爱人软糯的声音吸引自己的注意,雷狮果断抛下安迷修的骂语,转头回答爱人的话。
“没有,我在问智障骑士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吃了。吃了四粒,医生说可以减少服用量了。”
有依有据地回答,白发少年的语气不泛一丝波澜,只是因为睡眠有些沙哑。
“喝点水?”
“嗯。”
那边安迷修默契地倒了杯温水递给雷狮,雷狮转手又给了格瑞。捧着玻璃杯抬头将所有的温热液体一饮而尽,还有些从嘴角渗出,上下滑动的喉结彰显主人的焦急。雷狮不紧不慢,伸手把格瑞嘴角的水抹去。
“再来一杯。”
“血腥玛丽?”雷狮勾起嘴角,讨打似的把还剩一口的鲜红液体递上。
“雷狮。”幽深的紫水晶润闪过一丝血红,格瑞绷直唇线,皱眉:“这不好玩。”
啊,生气了。
耸耸肩膀,雷狮收回手,把剩下的酒喝完,杯子磕碰般地被放回吧台上。
“那就不喝。我的收成可全看你的心情了。”
“傻子骑士,人我就带走了,好好看店。”
“傻?!”
最让自己烦躁的称谓差点没把安迷修点炸,只是碍于死对头身边的人,安迷修心里默念三遍“面对智障心存包容”,才放下手里的高脚杯。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刚刚差点开花,雷狮还在一边帮格瑞戴发带。
默背数遍骑士宣言,安迷修睁开眼看向吧台前的两人,背影一黑一白,熟知他们的人应知他们的合拍之处。
并非天生一对,却密不可分。
张开嘴,安迷修又不发声。喉结上下滑动一番,棕发碧眼的骑士终究开口。
“恶党,路上小心。”
“……”
“我知道了。”
紫眸的王子回应,拉起白发少年的手往酒吧门口走,背对少年的脸色十分不好,艳丽的虹膜又沉回紫色。被握住的右手因为雷狮的怪力发疼,格瑞安静地跟在雷狮身后,后者的心情似乎好不到哪儿去。
“去哪儿?”一身的疲惫还没卸去,格瑞只想找个地方继续睡觉。
“回家。”
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家,但至少雷狮这么说,格瑞也就这么信。雷狮的手握得很紧,格瑞也毫不示弱的回握,抬头看见发巾的白色末尾,在深夜里极为显眼。像是汤姆·索亚手里的蜡烛,或者风筝线,给迷途的孩子指向一条正确的路。
雷狮腿长,迈的步子也大,格瑞跟在他后面勉强能跟得上。后半夜里没几家店还开门,只有几个人家还亮着灯,街灯也有几个罢工。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找路,夜风吹得指尖冰凉,格瑞也不知道雷狮抽什么风。
地上的树叶摩擦地面,出声细微而繁杂。云层顺着树叶的去向移动,遮住仅剩的微弱月光,圆月下行走的人猛然停在灯光下。
有什么声音,什么不属于人类,不属于景物的声音。
“小心!”
闪着寒光的刀尖刺破空气,格瑞猛地将雷狮拉到身后,有力且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拨开飞来的利刃,雷狮反应过来时,那把小刀已经被格瑞踩在脚下。自己的动作利落,格瑞却皱起眉头,他还不知自己能做出多快的反应,在危险时。
“咔嚓。”
手枪上膛的声音。
脑海浮现的警告格瑞感觉陌生,但肢体的条件反射让他将雷狮护在身后。格瑞对这个动作理解了,对他来说,雷狮一死,自己也不能苟活。而险些被刺穿心脏的人安然站在格瑞的庇护下,这对于雷狮来说不过家常便饭。
“几个人?”
“七个。”
店铺里,街道转角,房顶,楼房中层,小巷,甚至,就在眼前。
格瑞对自己的敏锐感到厌恶,他不清楚自己回答雷狮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他只知道,不能让雷狮去死,晦涩而寂静的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这个混蛋,雷狮死了,就是给他判决死刑。
趁着暗处的人还没有动作,格瑞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拿刀,或许他身上的某处还有一把枪,但是在哪儿?那些人的位置他知道的很清楚,甚至是呼吸声都扰得他烦躁。可手里只有一把刀,他该怎么做,先处理哪个,还是直接逃跑……
脑袋里的零件就像生了锈,一切的顺序都那样清晰,格瑞却难以动作。
“别担心,不会有事。”
雷狮握紧格瑞空出来的右手,他的掌心一直在发汗,雷狮感觉得到他的不安。在耳旁的低语安抚自己许多,格瑞还是感觉无助,四周满是枪口,不知什么时候会飞来子弹。
而雷狮开始后悔。
“嘭——”
“左边。”
匕首已经找准子弹的轨迹,但格瑞的动作不比之前快速,雷狮先一步抱住格瑞向右跨步,那枚银弹飞向身后。雷狮看清子弹上的花纹,繁乱的丝线是毒蜘蛛结的网,也是某个家族的标志。
情况是清楚了,雷狮知道他们不可能要自己的命。而至于自己怀中的人,另当别论,纯血的腐朽木头最讨厌初拥得来的杂种,这个道理雷狮在幼年就印象深刻。
他能感觉到雷狮开始对周围的风吹草动警觉起来,格瑞的头被按在高个男人的怀里,视野一片漆黑。于是他听见细微风声中的巨响,银头子弹又一次朝雷狮的肩头飞来。用转至自己手中的匕首轻易将子弹劈成两半,雷狮面不改色。
无名的怒火和不满在心里燃起,格瑞推开雷狮,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远。随后动作熟练地拿出腰后手枪,上膛,瞄准,按下扳机后就听见一个男性的哀号。
“醒了?”挑眉问道,格瑞的动作让雷狮安下心。
脚步声愈发的近,格瑞听不懂雷狮的话,转身用拿着枪的右手又瞄准一处,“什么?”
“砰——”
第二声枪响,只带来一个男性的闷哼。
“砰——”
第三声枪响,却像是风捎来的一封信。
“格……!”
来不及了,距离拉得太远了。
第三声枪响,雷狮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眼前的子弹就被另一个人挡住。红酒醇香的味道爬进鼻腔,肆无忌惮地蔓延,伸手接住跌落的人,子弹穿过的是他胸口的左侧。鲜红的液体如同山泉一样汩汩流出,染红风衣一片。
那双睁大了的紫红色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雷狮压抑许久的愤怒霎时涌上心头,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发声,雄狮对着黑暗处恶吼。他将双眼眯起,黑暗里带上暗红的光,菱圆的瞳孔拉长,生于黑夜的野兽终于暴露出原始的本性。
“滚出来,狗崽子。”
黑发的男人抱起白发的爱人,那双眼神凌厉的兽瞳盯上黑暗里的狡猾狐狸。
“或者让我亲手掐死你。”
“鬼狐天冲。”
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人的身影,上位者的威压惹得手脚发颤,这时才感受到悔意只表明自己的愚蠢。从遮挡身份的黑暗里走到灯光下,鬼狐天冲带着他的耳朵和尾巴出现在雷狮的视野里。
“雷狮少爷,我奉老爷的命令来接您回去,希望您不要拒绝。”
“哦?接我回去?用什么?”
“七个职业杀手和七把狙击枪吗?”
手上滴沾的鲜血开始变得冰冷,酒香仍然萦绕鼻尖,雷狮却不得一丝安抚。狮子抬起高傲的头颅,不屑地看向灯光下的狐狸,冰冷的眼神像要将其千刀万剐。而怀里尚且温热的躯体让雷狮保持那么些许冷静,鬼狐天冲可不能那么便宜他,轻如鸿毛地死去。
“是我冒犯,但您身边的‘劣等货’是容易威胁您的存在,将他铲除是我应尽的本分。”
“你说的是谁?狗杂种。”从喉咙里泄出几声笑意,雷狮低头亲上昏迷过去的爱人的眼帘,又抬起头,送给鬼狐天冲一个轻蔑的眼神,“如果不是我当时把你从街上捡回来,你觉得你还活着么?”
“这条贱命都是别人给的,我想你也终于是活腻了吧。”
“况且……要说威胁,似乎你对我的威胁更大,才对。”
“吸食人血的怪物里混进一个不知好歹的狼,没训好可就是疯狗,连主人都会乱咬。”
雷狮将格瑞放在地上,脱下他身上碍事的长风衣,手上的动作轻柔小心,嘴上的话语却恶毒无比。
“恕我冒犯,作为家族雇佣的杀手,格瑞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保护您的安全,就足以证明他的无能。而三年前他将您带离家族,更说明了他对家族的背叛。”
“这样的人留在您身边,定是一枚暗刺。”
正装着身,鬼狐天冲并不在意雷狮的恶语相向,而是条理清晰地一一道来。背在身后的双拳不知何时冒出稍长的指甲,攥紧的力度让它们陷入掌心的嫩肉,这疼痛相比屈辱,对于鬼狐天冲不值一提。
“无能?背叛?”
“你觉得,你是在说谁?”
“砰——!”
第四声枪响,鬼狐天冲还没看清是谁受的伤,只听见了子弹没入皮肉的声音,下一秒肩膀就传来剧痛。一双蓝紫色的眼睛猛地出现与自己对视,那张表情冰冷的面孔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信,又一次碾碎他的脊梁。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胸口前的弹孔早就愈合,不知何时醒过来的白发青年用剩下的一颗子弹射穿鬼狐天冲身后左侧人的脑袋,又一脚踢开右侧人。剩下在中间的鬼狐天冲则被正面打中鼻梁,仰面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起来,受伤的肩膀又被人踩住。
“呃啊——!”
没人在乎这个时候你是否会放过伤害你的人,格瑞冷着脸将脚底的骨骼踩碎,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脏了让他心情不好。雷狮那一副又被人惹毛了的状态又需要他处理许久,原本愉快的日程安排怕是又要被打乱。
格瑞的内心不满,但做事终归要有分寸。鬼狐天冲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晕了过去,楼顶和房屋内的狙击手八成也已经逃命,格瑞扭身走向原地待命的黑发爱人。
“醒了?”
“嗯。”
“外套给我。”
穿上大自己一号的外衣,格瑞觉得暖和许多。接过雷狮手里的黑色药瓶,格瑞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发问。
“他怎么处理?”
“让卡米尔他们带回去吧。”
自己的爱人安然无恙,还有力气把攻击他们的人打得半死,雷狮心里除了骄傲就是骄傲。想着不愧是他雷狮看上的人,一边环上格瑞的腰,低头埋入爱人柔软的发丝里。
“他们来带你回去的?”
“嗯。老不死的下的命令,还说要干掉你。你再醒晚点,你就看不到你老公了。”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格瑞面对雷狮的撒娇,赶苍蝇一样地皱起眉头,“你如果能被带走,那就是跟你走的我脑子有问题。”
轻车熟路地摸出外衣口袋里的手机,格瑞给卡米尔拨了个电话。一切搞定,夜风又悄悄吹起,雷狮自然不怕冷空气的侵扰,牵起格瑞的手,继续走他要走的路。
“去哪儿?”
“回家。”
并肩和雷狮就着月光迈步,格瑞偏头看见雷狮脸上的笑容,他似乎心情不错。沉默地跟在雷狮身旁,格瑞不觉得胸口疼痛,也不困倦。或许还有些神采奕奕,格瑞心想,时不时出来散散步也不错。